直到夜幕徐徐落下，羋玹都在思考男人最後問的那個問題：誰是敵人？殊不知熊荊這樣問的主要目的是希望她今天晚上不要亂想、不要再哭。羋玹果然沒有亂想，沒有再哭，可當夜幕落下，回過神來的她想到今天男人將要迎娶別的女人，眼淚忍不住又流了下來。

政治婚姻要有政治實力，出身秦國的她能依靠的也就只有親秦一系的政治勢力，然而楚秦兩國十年前就斷交，最親秦的陽文君已死。即便陽文君還在，當下的形勢也不容楚秦之間言和盟好。

她傳書予秦王說楚秦盟好並非頭腦一時發熱，這是羋氏——羋氏封於金陵，下一代應該氏金，這是羋氏全族的意思。羋氏作為一個外來氏族，除了依仗自己是外戚，最重要的資源就是熟悉秦國。而唯有楚秦盟好，或者楚秦有意盟好，這個資源才能得以發揮效用，羋氏才能在楚國政壇上有一席之地。

外來戶一到楚國沒有私卒卻想在正朝上搶位置，這不是壞規矩是什麽？正朝大臣們心照不宣齊心把羋氏合力給打下去。看在大王的面子上，王後的位置是沒了，夫人總是要一個的。沒想到有人別有用心，連夫人都不給，找了一個同姓不婚的由頭，楚宮都不讓進。

熊荊暴怒也沒辦法，最多也就是燒個婚服淫奔三天，三天後還得乖乖回來。這一輪政鬥，羋氏也好，熊荊也好，都是失敗者，正朝大臣也不是勝利者，真正勝利者是趙國和幾個別有用心的太傅。

照說事情本不至於此，怎奈上蔡失密，一個局外人攪了進來。傳書秦王也沒有什麽大礙，剛好秦人大張旗鼓作勢準備侵楚，諸事累加才釀成了今日這個局面。

羋玹只是一個女子，對此無能為力，王父新城君羋昌雖然老辣，然而楚國畢竟不是秦國，他在朝中沒有絲毫人脈，小小封地除了羋氏子弟養不了多少人，金陵邑連個兩百多人的矛卒都湊不齊。

這樣的實力也就比大部分譽士好一些，但遇到朱方邑的譽士長朱逐，貴為外戚的羋昌也要客客氣氣。羋玹的嫁妝還是問朱方邑那些海商借錢購置的，海商們看在大王的面子上沒提子錢的事，也沒說什麽時候還錢。

現在好了，羋玹沒有嫁入楚宮成為王後，以前購置的嫁妝（玉璧、寶器、文采、貂裘、首飾、美人）一時又變不了現，族中不僅一貧如洗，還要欠海商一萬多金——當時王後位置未定，羋氏決定大賭一把，各處的打點，加上不讓羋玹太顯寒酸的嫁妝，花了總共有一萬八千多金。

這些事情羋玹也是從齊國回來後才知道的，她不敢告訴熊荊，以免男人看輕自己。族中沒有多少甲士，這在楚國是混不開的。男子混不開，女子嫁不出，這便是羋氏的現實寫照。

哭著哭著的羋玹漸漸止住了哭聲，她越來越清楚羋氏的現狀，還有自己所處的現實。哭是沒用的，她不再是祖太後寵著的女公子，不是幾個月前寺人宮女禮待有加的楚王後。想到幾個月前穿上那件袆衣時的震驚，再想到此刻自己枯坐於紀郢之外，她竟然失聲笑了起來。

“姊姊為何大笑？”羋玹哭的時候羋霓不知如何勸慰，見她笑，這才和羋椒等人走了進來。

王後的陪嫁人數向來不少，侄娣不只是羋霓、羋椒兩人。與羋霓同輩的還有羋珂、羋瓏、羋珇三人，與羋椒同輩的還有羋菘、羋藿、羋葵、羋韭、羋芡、羋菱六人，另外還有羋蒓、羋薇、羋芝、羋荇四名偷偷賣來冒籍成羋姓爭寵的美人。

基本從名字上就可以分辨，羋霓是嫡母所生，名字特別；羋玹、羋珂、羋瓏、羋珇都是庶母所生，彼此是堂姐妹，名字全是玉石。依秦律，封君最多三世而收，羋仞這輩死後羋氏就不是貴人了，為表謙遜，羋玹侄女這一輩名字什麽椒啊、菘、藿啊，全是蔬菜名；至於四名偷偷買來以股胻為美的美人，究竟不是自己家的，便以蒓、薇、羋、荇為名，這全是野菜。

今日是羋氏政壇大敗的日子，諸女不管明事理不明事理，都不敢發出什麽動靜，生怕惹羋玹不高興。羋玹嚶嚶哭後忽然笑起，十多個花枝招展的女子跟著羋霓跑了過來。

“無事，憶起可笑之事罷了。”自己高興，全族人高興，自己哭泣，全族人悲傷。羋玹難免感慨，她看著諸女道：“王父今日信至，言及你等之婚事……”

羋玹一提婚事諸女就驚訝，她們是陪嫁，羋玹雖然沒有嫁入楚宮，可大王甚愛，特意在揚水之畔建了這座小邑，等同於楚宮別館，她們照樣可以得到寵幸。沒想到王父來信言及了自己的婚事，這豈不是說自己不能陪嫁嫁入楚宮麽？

“王父這是何意？”羋菱急道，“姑姑不是與大王成婚了麽？我等、我等是姑姑陪嫁，已嫁予大王，又豈能、豈能再有婚事？”

“大王已言，羋姓女子不可為妾。”羋菱是羋氏女子中最美的一個，羋玹也喜歡她，可是情況不同於以前了，羋氏要做出重大的調整，嫁女是其中之一。“且我與大王成婚……，我與大王以外，臨澤裏那些庶民以外，誰人知曉？誰人會信？”

羋玹問得諸女無語，臨澤裏的婚禮只是兩人的私婚，楚國王廷、各國都不會承認這種私奔婚禮。羋玹對羋菱道：“朱方邑朱逐之妻亡已一年，王父已應其媒，要將你許娉於他……”

聽聞羋玹之言，剛才還做著嬪妃夢的羋菱臉色剎那間大變，她蹲在地上大哭起來，喊道：“我弗要，我弗要……，我弗要嫁黑胖子、我弗要嫁黑胖子……”

朱逐成為譽士之前是個庶民，倉稟裏抗粟米的苦力，封在朱方七八年了，仍然改不了庶民光腳走路、伸手抓食、隨地如廁的習慣。金陵邑朱方邑離得近，羋菱恰巧見過此人，當時就被嚇壞了，雖然朱逐正對著她笑。

因為姿色出眾，羋菱本是要和羋玹一起做秦王嬪妃的，最開始是因為年齡不到還未及笄，後來又因為熊荊搶走了羋玹。從秦王到楚王，從大婚到淫奔，提心吊膽的羋菱住進小邑才徹底放心。她正想著如何討好羋玹得以侍寢，誰料一棒打來，少女心碎了滿地。

連最漂亮的羋菱都要嫁給一個苦力出生的譽士，諸女期待的心頓時重重跌落了下去。有人和羋菱一起流淚，有人揪著衣角沈默，有人茫然不知所措，有人則低聲的抱怨。

“何言？”哭聲中抱怨的聲音很小，但羋玹還是聽到一些，是她的胞妹羋瓏。

“姊姊侍寢時為何、為何……”因為是親妹妹，羋瓏才出聲抱怨，不過她的話只敢說一半。

“為何不召你們侍奉，然否？”羋玹知道妹妹的意思。

每次熊荊入宿小邑與羋玹歡好，諸女心裏都會產生期待。正常情況下，只要有機會，羋玹就該讓諸女侍寢。能否懷上大王子嗣另說，只要侍寢過的女子，寺人全會記下姓名，交到郎尹那裏保存。以後醫尹診尺發現懷孕，便會對照侍寢的記錄。侍了寢，才是真正的嬪妃，可以留在小邑，沒侍寢，只是可有可無的宮人。

“侍寢何難？大王春秋正盛，每次與姊姊……歡好便是一夜。”羋珂是老實人。即便是老實人，羋玹從齊國回來後聽了十多天的床，旱的旱死，澇的澇死，心中也不免埋怨。“如今宮中趙女得勢，姊姊又居此小邑，並無名位。我等若是不在，趙女欺淩姊姊若何？”

“此與姊姊何幹，前夜我已至榻前，大王卻將我喝退！”羋玹臉正紅，羋珇說了話。她是私自脫光想上床侍寢的，沒想到吃了閉榻羹。“大王只愛姊姊一人，毋須他人侍寢。”

羋珇的話半帶著抱怨，也是一種無可奈何，埋怨的羋瓏聞言看著她有些不敢相信，一口趙音的羋蒓掩嘴笑道：“前夜珇姊姊說去如廁卻抹了半天的香粉，原來是…呵呵……”

“啐！”羋蒓不是羋氏的人，只是買來毫無地位的美人，這樣的人膽敢取笑自己，羋珇立即啐了她一口。羋蒓並不在乎她啐自己一口，她畢竟已姓羋，如果不表現出些價值，估計也會像羋菱那樣被羋氏許娉給個黑胖子。

“以賤妾之見，大王確愛女公子一人，然，宮中素來母憑子貴，女公子若不能速速懷上大王子嗣，王後成婚三月告廟後與大王合床，便將先於女公子有孕。

容顏易老，寵愛難固，女公子不能先於王後產下長公子，便又輸王後一籌；若僅產下公主，便輸王後十籌；若是始終不孕，大王再寵愛女公子，也難免……”

羋蒓一邊說話，一邊打量著諸女，目光最後落在羋椒、羋葵兩女身上，“椒妹妹、葵妹妹與女公子身形最像，夜裏可先勸大王飲酒，歡好時盡熄燭火，不可發聲，侍寢歡好大王也未必知曉。如此三人侍寢，總有一人可受孕產子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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